顶 针

□胡晓峰

字数:1672 2025-08-20 版名:文苑
  “哎!老喽!”母亲忽然停手,黄铜顶针在白炽灯下泛着冷光。
  当母亲的顶针卡在粗棉布上时,我正蹲在缝纫机旁穿线。这画面让我想起五年前的梅雨季——那时闷雷正滚过锯齿状的厂房屋顶。母亲扛着整匹散发着浓重霉味的布料,猛地撞开了车间主任办公室那扇油漆剥落的门!
  “嘭!”门板砸在墙上,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。李主任正叼着烟卷翻账本,呛了一口烟,错愕地抬起头,眼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:“张兰英!你发什么疯?!”
  母亲一言不发,几步冲到那张堆满杂物的办公桌前。“啪!啪!啪!”顶针在摊开的账本上急速连敲三下,那闷响如冰雹砸落,竟盖过了窗外哗啦啦的雨声。她双臂一扬,整匹沉重的霉布被狠狠摔在桌面上。
  “哗啦——”墨绿色的台灯罩被布料刮倒,滚落到墙角,灯罩边缘蹭上的霉斑像验布机上被发现的疵点,丑陋又醒目。
  “工期紧?!”母亲的声音压得极低,像砂纸磨过铁皮,每个字都像带着刺,“工期紧就能让这长了毛的脏东西蒙混出厂?”她的右手死死攥着顶针,指节因用力变得惨白,顶针深深嵌进她的掌心,勒出一道刺目的深红凹痕。“顶针传到我手里时,我娘就定死了这句话——”她猛地抬手,顶针如锤,“咚”的一声狠狠敲在坚硬的松木桌上,震得搪瓷缸都跳了一下,“针脚歪了,良心就会跟着歪!”
  李主任被那声闷响惊得一哆嗦,烟灰簌簌掉落在裤子上。他喉结猛地向上一滚,右手指尖虽还保持着夹烟的姿势,却颤抖得袖口油渍斑斑的袖扣都跟着轻响。只见他嘴唇翕动,后槽牙咬得紧紧的,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。嗫嚅了半天,刚挤出一个字,“你……”,他整个人就被母亲瞳孔里的寒光钉在椅背上。那光像验布机的强光灯,把他藏在镜片后的眼白照得发蓝,连后颈渗出来的汗珠都照得透亮。
  那晚验布机的强光灯亮到凌晨。母亲跪在水泥地上挑霉变的纱线,那些线被刮得“吱吱”响,顶针在强光下闪烁着冷光。每挑断一根,她便用牙“咯嘣”一声咬断线头,细碎的线头沾在干裂的嘴角,混着汗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迹——那是牙龈被线磨出的血。当最后一根霉纱线被咬断时,她扶着铁架起身,膝盖发出的“咔嗒”声比机台空转时的声音还沉。
  那一次,出厂的布料无一疵品。母亲验布时沉默了许多,顶针敲击机台的脆响代替了所有语言。顶针的凹痕深处还嵌着那日摔布时沾上的霉斑。直到秋分后的一次夜班,细雨淅淅沥沥地冲刷着玻璃上积攒数月的尘痕。她忽然在验布机前停住,就着明亮的灯光,用针尖一点点挑顶针里的霉斑。直到挑干净了,她才转身拉过我的手。
  “李主任的舌头压不垮咱的针脚。”她低声说,温热的顶针紧贴在我的虎口,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如未缝的线,“但缺了经纬的布立不住——该教你裁自己的路了。”剪刀被她按在我颤抖的手掌上,刃口寒光一闪,剪断了所有的雨声。
  “手腕要稳,就跟托着刚孵出的小鸡仔一样。”母亲的左手覆上我的手背,拇指轻轻按住我握剪刀的指节,右手用顶针尾端轻敲裁剪线,“自这道斜纹的第三根纬纱下刀,剪刀刃要紧贴直尺行走。”
  雨水肆意击打在玻璃窗上,噼啪作响。我屏息,剪刀在直尺边缘不易察觉地打滑。“别慌,”母亲的手稳如磐石,“你姥姥说,经是骨,纬是魂,心里有经纬,手就不抖。”一股暖流从她掌心传来,奇异地稳住了我的手腕,剪刀的走线也笔直起来。
  “我准备提前退休,该你们年轻人当家了。”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将崭新的顶针套入我的手指,内侧锋利的边沿瞬间划破指腹,血珠悄然渗出,染红了经纬线分明的坯布。
  “嘶……”我倒吸一口凉气,本能地想缩手。
  “你姥姥说,顶针要扎手,人才能记得住。”她用指甲轻轻刮去我指腹的血珠,那血里混合着机油与雨水的气息。
  如今,我戴上这枚顶针,穿行于轰鸣的机器之间。左手捏着布料,右手轻敲顶针,“嗒……嗒……嗒……”那声响如同心跳,每一次轻叩,母亲蹲在坯布堆前的背影便清晰一分:她左手指腹蹭过布面,右手的顶针敲出稳定的节奏,仿佛在为时光打上庄重的标点,将“认真”二字织进每匹布料的纹路里。
  阳光穿过高窗落在顶针上,反射出一点微光,如同当年她独自挑霉线时强光灯下那点冰冷执拗的白光。这微光从姥姥的指尖,到母亲的手掌,再到我的指腹,在岁月的经纬里,已然织成了一份不灭的印记。
  而我指腹上那个小小的茧,正一天天变得坚硬、清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