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科学院院士、半导体电子学家王守觉:

一生求新只为摆脱“洋拐棍”

□赵广立

字数:2787 2025-08-20 版名:文化

  学界许多人知道王守觉是我国半导体器件与微电子技术奠基人之一,他领导的科研团队为“两弹一星”研制、国防事业发展做出过重要贡献。然而,鲜少人了解,在科研生涯“下半场”的30多年中,他一直都远离“舒适圈”,专挑“国际上没有成熟的领域”寻求创新、追求引领,致力于摆脱“洋拐棍”,实现我国科技自立自强。
  刻苦钻研,为国家经济建设服务
  在学术生涯的前 30多年里,王守觉将自己善于学习、勤于钻研、敢于实践的特点发挥到极致——他在国内首次研制成功我国第一只锗合金扩散高频晶体管,并亲自下厂制备用于批量生产的设备,保障了其在我国第二代电子计算机中的应用;他利用硅平面工艺制成我国第一只硅平面工艺晶体管,为我国研制应用于“两弹一星”的微型计算机铺平了道路;他还提出一种新的高速集成逻辑电路“多元逻辑电路”,大幅提高了电路运算速度,比日本最早发表的集成模糊逻辑电路论文还早两年……
  回顾从大学毕业到年届六旬、卸任中国科学院半导体研究所(以下简称“半导体所”)所长之间的36年工作,王守觉总结说:“这一阶段我主要是按照国家建设计划的要求,跟踪国外半导体电子技术,为我国经济建设服务。”
  此后30年里,从人工神经网络的硬件化实现(神经计算机)、模型与算法研究到仿生模式识别,再到高维仿生信息学、三角形坐标系与计算机图形学,王守觉的研究领域越来越广,偏离国外的通用方向愈来愈远。
  这些被王守觉称作“第二阶段”的工作,是他一生心系祖国科学事业、从跟踪仿制到自主创新的亲身实践。
  愿做“花匠”,不做观赏家和评论家
  1995年,王守觉成功研制出国内第一台神经计算机,并开展相关理论和应用研究。“今天看来,王先生是国内最早一批真正做人工智能研究的人。”王守觉的学生、半导体所研究员李卫军说。
  “有了神经计算机后,王先生就想着拿它做点什么。”李卫军说,开始是用它研究图像处理,做人脸识别、手指静脉识别等图像和视频分析方面的工作,后来逐渐涉猎仿生模式识别领域;在仿生模式识别基础上,发现很多信息其实可以对应高维空间上的一个点或者一些分布,于是又发展出高维空间点分布分析与模式识别、高维仿生信息学等一系列工作。

 王守觉(右二)和学生们在实验室工作

  “直到今天,我们还在沿着这些方向发展新科技。”李卫军说。
  王守觉投身“第二阶段”工作30年,相继提出仿生模式识别和更为广义的高维仿生信息学新基础理论,并在企业与地方的支持下发展了超低数据量(48字节)人脸识别技术及浮动网格的人脸与表情自动生成等实用技术。
  在科研工作上,他一心求“新”。关于此,王守觉有一套“花匠论”。
  “从邻居园子里摘一些花插在花瓶里,既美化环境,也能使我们认识更多花种,这是很有必要的。但它不能代替翻耕自己的土地并播下自己的花种。”他说,“我们要从邻居那里取得经验,根据自己土地的情况耕作,长出自己的花,哪怕相对较小和较少一些……我们不做美丽鲜花的观赏家和评论家,愿做平凡而艰苦劳动的花匠,到生产实践中去找我的耕作园地。”
  1984年,王守觉被派往美国几所大学作学术交流报告,落实中国科学院与美国国家科学院的杰出学者互访计划。几次会后,不断有中国人问他:“你在美国待了多少年?在哪所学校念的书?”
  这让王守觉哭笑不得。他感慨,百年来中国在科学技术方面落后的现实,使中国民间和社会上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崇洋思想,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几乎每一个中国人。
  “这就对中国摆脱‘洋拐棍’的工作设置了巨大的障碍。”他说,“我第二阶段这30年来的工作说明了中国人是聪明能干的,任何新领域只要按照实践论和矛盾论所阐明的规律刻苦拼搏,就能在5年左右时间走到学科的最前沿,接近或超过国际上的最高水平。”
   自学成才的“名门之后”
  王守觉出身苏州书香名门,家境优渥,家中人才辈出。王守觉是家里的“老幺”。谁料这个最受宠的“老幺”只在小学阶段有持续系统的学习,之后竟差点无学可上。
  1936年,11岁的王守觉进入苏州东吴大学附中读初中。一年后,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,王守觉被迫中断学业。1937年11月,他随年迈的双亲逃难,一路颠沛流离,直到1938年方在昆明落脚。1939年初,王守觉进入昆明天南中学读初三下学期。
  眼见初中毕业,他却因病住进了医院,只能辍学。身体好转一些后,14岁的王守觉不甘心在家赋闲,就出去打工补贴家用。他养过猪、修过钟表,还自制门锁拿到市场上卖。
  1942年初的一天,他在昆明街头遇见了一个初中同学。同学行色匆匆,告诉他“还有半年就要考大学了,得抓紧时间”。
  王守觉内心一阵悸动。
  他要考大学!但因为初中没能毕业,家里人都不大看好他。王守觉便独自关起门来看书,遇到问题也不愿马上去问家人。他的办法是先做题,实在不会就参照答案,答案看不懂再去翻书、思考。用这个方法,他很快就学完了高中数学、物理、化学等课程,但对英语有些犯难。于是他把家里的英文杂志都搜罗出来,遇到生词就查词典,然后把文章背个滚瓜烂熟。
  他就这样准备了半年。1942年夏天,王守觉想以同等学力报考大学,但因没有高中毕业证,只能报考大专。虽然考上了西南联大的电信专科,但他心有不甘。后来,他如愿考入同济大学电机系。
  100岁一定要出一本关于养生的书
  纵览王守觉求学工作的历程,“靠自己”三个字贯穿始终。
  与王守觉初次见面的人常惊讶于他的博闻强识,这不足为怪,就连熟悉他的人都会被他广博的知识面震惊。在王守觉的学生、半导体所研究员石寅眼中,王守觉十分睿智,有极强的学习能力、超凡的记忆力和自信心。“很多知识是王先生自学的,他很少记笔记,听过、看过就记住了。”石寅说。
  在同济大学读书时,工学院多个专业的学生同住在一间大宿舍里。王守觉常拿其他专业的教材阅读,外系学生也常和他一起推敲、演算习题。有时土木、测量等其他专业的学生遇到难题,还会向他这个外专业的同学求助。
  在调入半导体所工作之初,王守觉接到赴苏联科学院学习的任务。在赴苏的短短半年里,他辗转于不同城市的4个研究所,白天虚心请教,晚上消化吸收,很快就对半导体电子学器件的设计、制作和性能测试有了深刻认识。
  李卫军回忆称,年近九旬时王守觉曾因重病入院,当在医院醒来、发现自己浑身插满管子时,他坚决要拔管回家。所有人万般无奈,只好接他回家安排“后事”。回家后,王守觉自己配药,调养几个月后,病情竟然逐渐好转起来。
  “大家起初觉得他固执,其实他心中有数。他对西医、中医都很了解,更清楚生命健康运转的规律,尤其是自己的身体。”李卫军觉得,这和王守觉一贯的科学思维是一致的。
  李卫军还记得,王守觉晚年一直说的一件事是“一定要活到100岁,到时候一定要出一本关于养生的书”。当被问到为什么到100岁才出书时,他回答:“只有活到100岁,你写书讲养生别人才肯相信。”
  事与愿违,2016年春夏之交,王守觉在苏州住处的台阶上不慎跌倒,从此卧床不起。6月3日,王守觉与世长辞,享年91岁。
  “很遗憾最终没有看到王先生的养生书。”李卫军说,“但他的科学思想永远值得我们学习。”
  (据《中国科学报》2025年7月7日第1版,有删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