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年乡土的痛与生

——评胡学文的《有生》

字数:1084 2025-08-20 版名:悦读
  □侯进元
  胡学文的长篇小说《有生》是一卷用血泪与汗水洇染的民间史诗,在祖奶乔大梅佝偻的脊背上,在黄土高原的沟壑间,镌刻下中国人与土地生死相依的原始密码,展现出生命的坚韧与岁月的深沉。
  乔大梅不是传统叙事中悲情的女性符号,而是化身为承载民族记忆的“大地之母”。丈夫早逝的孤灯、子女离散的雨夜、战争蹂躏的麦田,这些苦难最终凝练成她生命里蜿蜒的河床:既收纳泪水,又滋养生命。当她将接生的双手插入泥土,那一刻,生育之痛与土地之殇达成惊人的同构:新生命的啼哭与麦苗破土的脆响,原是同一种语言。她的生命,如同她亲手接生的每一个孩子一样,充满了希望与力量。
  胡学文以细腻的笔触,虔诚地书写土地。这不是浪漫化的田园牧歌,而是充满痛感的生命场域。在小说中,乔大梅对土地的眷恋早已超越了农耕文明的生存依赖,升华为存在主义式的精神皈依。她的子孙们各自有着不同的命运:有的涌入城市成为“离土的种子”,有的固守田园化作“扎根的芦苇”。然而,无论他们身处何方,黄土高原始终以沉默的母性怀抱收容着所有迷失的灵魂。这种土地伦理的现代性叩问,犹如一柄锋利的犁铧,剖开当代人精神荒漠化的病灶——我们离乡越远,越能听见土地在血脉中轰鸣的回声。
  最终,这些迥异的命运轨迹在文本中交织成震撼人心的生命锦绣。城市游子与乡村守望者,物质求索与精神还乡,所有看似悖反的生存选择,都在黄土高原沉默的怀抱里获得和解。这或许正是《有生》最深邃的启示:当现代人站在文明的十字路口,土地永远是生命厚度的精神原点。
  《有生》的语言是淬过火的铁器,在质朴中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和力量。他写麦浪“像祖奶妊娠八月的肚皮”,写月光“泼在打谷场上,碎银子似的乱滚”。这些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比喻,让历史的风霜雨雪都带着体温。更难得的是,小说在处理重大历史题材时,始终保持着民间叙事特有的韧性——用炊烟稀释硝烟,以婚丧嫁娶消解宏大叙事,在家长里短中完成对时代的精准临摹。
  环形叙事结构暗合“生死轮回”的东方哲学:祖奶的接生史与孙辈的成长史形成镜像,个体的生死链与民族的兴衰史互为注脚。当历史的车轮碾过军阀混战、抗日战争、三年困难时期,那些被时代尘埃遮蔽的个体命运,在作者的笔下重新焕发出珍珠般的光泽。这种“以小见大”的叙事智慧,使《有生》成为一部微观版的中国现代史。它凝聚了历史的风云变幻,普通人在历史洪流中的挣扎与奋斗。
  《有生》是一部关于土地与岁月的长歌,似一声悠长的牛哞,唤醒了我们集体记忆中的土地情结。真正的生命教育在祖辈的皱纹中,在麦穗的拔节声里,在那些被我们遗弃又重新寻觅的乡土根脉处,或许正是作家本人在创作谈中写下的那句话:“有生之年,我们都是大地的孩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