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榴熟了

□林海平

字数:1120 2025-07-30 版名:文苑
  老宅天井里的石榴树,是在某个深秋突然结出果实的。
  枝头沉甸甸地垂着三颗石榴,表皮已由青转红,裂开的缝隙里露出晶莹的石榴籽,像谁不经意间露出了珍藏多年的红宝石。母亲打来电话时,我正在城市高楼的玻璃幕墙前,看夕阳把对面大厦烙得通红。“石榴熟透了。”她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响起,“再不来摘,该让鸟雀啄去了。”
  那株石榴树是父亲生前亲手种植的。记忆里它总不开花,瘦巴巴地杵在天井的角落,树皮皲裂的纹理就像老人手背上的皱纹。父亲去世那年春天,它却突然爆出满树猩红的花朵,灼灼如火,把整个天井都映得通红。母亲说那是父亲在托它说话,可我当时只觉得扎眼——那红色太烈,像未干的血迹。
  石榴熟透时会自己裂开。小时候我总蹲在树下等“啪”的那声轻响,仿佛树木也在为孕育果实而欢呼。裂开的石榴最好吃,籽粒饱胀得撑破薄膜,汁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玛瑙般的光泽。父亲剥石榴有绝活:用铜钱沿裂缝轻轻一撬,石榴便如莲花绽放,籽粒完好无损。我抢着吃,汁水溅满衣襟,父亲就笑道:“慢些,石榴籽里有光阴,嚼太快尝不出甜。”
  离家后,水果店里的石榴个个圆润光鲜,却硬如石头。有次我买回来一个,刀劈斧砍才掰开,籽粒苍白寡淡,竟嚼出满口的纤维感。这时我才明白,有些果实注定要等待自己开口,强求不得。就像父亲临终前突然松开攥着我的手,瞬间一轻却比任何语言都沉重。
  母亲执意要我回去摘石榴。推开老宅斑驳的木门,天井里铺满落叶,石榴树比记忆中矮了许多。三颗果实仍悬挂在枝头,表皮已呈暗红色,裂口处风干的汁水结成琥珀色的泪滴。我踮脚去够,树枝发出脆响,一颗石榴突然坠落,在青石板上迸裂,溅出一点殷红的汁水,像多年前我打翻在作业本上的红墨水。
  母亲拿出父亲用过的铜钱。我学着他的样子撬石榴,却把籽粒压得汁水横流。母亲拾起一粒完整的石榴籽,放在我掌心说:“你爸说过,石榴籽要对着太阳看。”我举起那粒红宝石般的籽,夕阳穿过它半透明的果肉,在我指间投下一点晃动的光斑。
  返程时,母亲在我包里塞了颗完好的石榴。高铁穿过暮色,我摩挲着它粗糙的表皮,突然摸到一处凹痕。凑近看,是果皮自然形成的疤痕,状如一个歪扭的“回”字。一刹那,父亲的声音穿越十年光阴,清晰地在我耳畔响起:“石榴裂了,就该回家了。”
  如今那颗石榴被供在我的书架上。表皮日渐干枯,内里却依然饱满。在某个失眠的深夜,我听见极轻的“啪”的一声——它终于彻底裂开,籽粒如红玉滚落。我拾起一粒放入口中,甜味泛开的刹那,我忽然闻到天井里青苔的气息和父亲铜钱上的锈味。
  原来乡愁从来不是缥缈的愁绪,而是结在时光枝头实实在在的果实。它沉默地生长,固执地等待,直到某个熟透的瞬间,突然向你袒露所有珍藏的甜蜜与酸涩。而我们要做的,不过是学会在它裂开时,及时伸手接住那些迸落的、饱含往事的籽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