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说我们单位谁最特别，十之八九的人都会提起一个名字——老孟。
　　老孟是我们车间的老会计，年纪不算太大，刚过五十，头发却早早花白了，眼镜后面那双眼睛老是带着点精明劲儿。他最出名的不是算盘打得有多快，也不是账算得有多准，而是“抠门”。
　　刚发工资那阵儿，年轻小伙子兜里有了点钱，吃顿饭、搓个澡都想拉着老孟，可人家从不答应，端着茶杯抿两口，慢悠悠地说：“我可不跟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瞎胡闹，钱得攒着，花不得。”
　　有一回我们几个实在看不下去，故意当面开他玩笑：“老孟，你不会是把钱都塞床垫底下，夜里拿出来数吧？”
　　老孟推了推眼镜，一本正经地说：“床垫下面可不能放钱，潮气大，得放在柜子里才干燥。”
　　众人先是一愣，随即笑得人仰马翻。可老孟呢，脸上没一点儿不好意思的神情，还语重心长地补一句：“抠点儿怎么了？人不省，口袋就漏，吃苦的还是自己。”
　　起初大家都觉得他小气，可时间长了，却谁也说不出坏话。因为老孟虽抠门，却从没“抠”过别人。车间里谁家里有急事，手头周转不开，只要开口借钱，老孟总能先凑出一小沓。就算是刚入职的新徒弟，遇到家里人生病，他也是一声不响地把钱拿出来，说一句：“先用着，慢慢还。”
　　大家总是打趣他：抠门老孟，“抠”自己不“抠”别人。
　　我跟老孟打交道，是因为那年刚结婚，家里急着装修房子，可我手里攒的钱远远不够，东拼西凑还是差一大截。那天在车间食堂，老孟一边喝着免费的汤，一边听我叹气。没说几句，他就放下茶杯说：“明天中午来我办公室坐坐。”
　　第二天，我去了老孟的办公室，他从桌子抽屉里掏出来一个装着厚厚一沓钱的牛皮纸信封，放到我面前，说：“先拿去用，不急着还，先把你家的房子装修起来。”
　　我一时间怔住，忙不迭摆手道：“老孟，你自己要用呢，这么多钱我不能要……”
　　老孟摆了摆手说：“别跟我来这一套虚的。房子这事儿，差一点儿都是大事。别觉得借了我的钱就欠了人情，我收你利息，不白借。”说完还板着脸，像怕我不信似的，非要我写张借条。
　　我当时心里热乎得要命，写字时却还笑他：“老孟，你这人是真抠门，借钱还要收利息。”
　　他也不恼，推了推眼镜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：“我不是抠，我是怕你小子以后混好了翻脸不认人，收你点利息，省得你忘了。”
　　那笔钱帮了我家一个大忙。后来我按时把钱还给老孟，利息分文不少，他却不肯收了。“我就是怕你不好意思借才那么说的，哪能真收你利息呀。”老孟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。
　　老孟最抠门的地方体现在吃穿上。水杯用了十几年，杯沿儿都磕了个小口子，他换了个胶圈继续用；夏天车间热得跟蒸笼似的，大家都跑去买冷饮，他偏要拿个旧保温瓶，泡点自己晾的菊花叶子，浅浅地呷一口，说：“这菊花叶子好啊，既消暑又省钱。”冬天最冷的时候，他就穿老伴儿一针一线纳的老棉鞋，走起路来咯吱咯吱的。
　　他自己省，心里却惦记着别人。车间里几个年轻人没钱吃饭，他悄悄往人家饭盒里塞咸鸭蛋、煮的花生。后来有人发现，笑他说：“老孟，你这是干啥？自己吃馒头就咸菜，倒是给人家整这好的。”
　　他憨声憨气地回一句：“年轻人吃饱了，干活才带劲儿啊。”
　　老孟退休时，单位给他办了个简单的欢送仪式。谁都以为他会推脱不来，可那天他来了，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，笑眯眯地端着茶杯跟每桌人都碰了碰，开玩笑说：“这顿饭，值！这辈子咱不欠谁的，也不叫谁欠咱的，正好。”
　　散伙的时候，好几个人红了眼圈。老孟笑呵呵的，站在厂门口挥着手说：“省着点花，省着点花，别学我这么抠就行！”
　　后来有人再在背地里笑话他抠门时，我总爱说一句：“这世上真抠门的人多了，可像老孟这样‘抠’自己疼别人的，不多了。”
　　老孟的抠门，是从日子里省下来的体面，也是在心里留给别人的厚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