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子黄时酿新醋

□王文昌

字数:1193 2025-07-09 版名:文苑
  故乡的梅子上市时,整条街都被这香气濡染。竹筐挨挨挤挤,堆满了黄中带青、青里泛黄的梅子,一颗颗圆溜溜、毛茸茸的,像是把山野里积攒的春光都兜了来。集市上闹哄哄的,夹杂着几声响亮的吆喝:“新梅子哟!水灵灵的!”那梅子排着队挤在筐里,细密的绒毛在太阳底下晕出一层柔光,仿佛还沾着清晨林间的露水。
  我倚在门框边,看祖母坐在小竹凳上,慢悠悠地拣梅子。她那双手枯瘦却灵巧,一颗颗翻看,指尖轻轻摩挲。碰伤的、有虫眼的,都被利索地挑到一边。旁边的大木盆里盛着清亮的井水,她将挑好的梅子小心地浸进去,水面上便浮起一层细细的绒毛,像漂着薄薄的白雾。捞出梅子,沥干水,摊在干净的竹筛上晾着。祖母抓一把粗盐,细细地揉搓着梅子,盐粒沙沙作响,不一会儿,梅子表皮就沁出亮晶晶的水珠,原本的青色仿佛被揉开了,透出清亮的黄色光泽——这揉搓像是一道古老的咒语,给它们注入了灵魂。
  晾好的梅子被一颗颗装进深腹的老陶瓮里。这瓮釉色沉静,肚大腰圆,也不知陪伴了多少颗梅子,此刻又迎来了新客。瓮底先铺一层梅子,再撒一层亮晶晶的冰糖,一层梅子,一层冰糖……如此往复,直到装满整个陶瓮。最后,缓缓注入新酿的米醋,那澄澈微黄的汁液温柔地漫过每一颗梅子,浸润着冰糖,直到把所有果子都轻轻揽入怀中。霎时间,瓮里像是封存了一整个夏日——冰糖闪着光,梅子在醋汁里舒展沉浮,默不作声地酝酿着日后那酸中带甜、甜里回酸的滋味。
  封坛的时候,祖母的神情格外严肃。她取过厚实的油纸,仔细蒙住瓮口,再用结实的麻绳一圈圈扎牢。绳子系好了,她还习惯性地轻轻拍拍那圆鼓鼓的瓮肚,陶瓮发出“嗡嗡”的低沉回响,像是听懂了老人无声的叮咛。
  这些坛坛罐罐,被安置在墙角幽静阴凉处,这里就成了时间悄悄施展魔法的工坊。日子一天天溜走,瓮里的梅子慢慢吸饱了醋的精华,醋也缓缓浸染了梅子的芬芳。这无声无息的交融,就像两个生命在黑暗里对话,一同守候着开封那一刻的惊喜。
  邻家的娃娃们,这时候总爱围着这些沉默的坛子打转。一个个小脑袋凑近了,好奇地瞅着那黑黢黢的瓮口,小鼻子贴着凉丝丝的瓮壁使劲嗅,想闻出里面藏着的秘密。他们还不大懂那酸味的妙处,却懵懵懂懂地感觉到,这坛子里正发生着奇妙的变化。那里面藏着的,是日后在舌尖上跳跃的酸,是日子深处悠长的回甘——娃娃们踮着脚,眼巴巴地,想一眼望穿时光,瞧瞧那梅子究竟变成了啥样。
  杨万里有句诗:“梅子留酸软齿牙,芭蕉分绿与窗纱。”初尝那梅子,确实酸得让人忍不住皱眉头。可这酸偏偏是日后悠长回甘的底色,少了它,那甜就失了筋骨。酿这新醋,图的不是现成的滋味,而是把眼下的阳光、雨露,手头的辛劳,心里的盼头,一股脑儿封存起来,郑重地交给时间去打理。扎紧坛口时的那份认真,说到底,是把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念想,托付给了时间——相信它那不急不缓的手,终会把今日的忙碌与汗水,悄悄点化成明日启封时那扑鼻而来的醇厚馨香。
  就让坛子里的宝贝静静睡吧,时光会叫醒它,会捧出岁月沉淀的好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