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一课

□张显华

字数:1788 2025-07-09 版名:文苑
  
  明德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脱漆的讲桌边缘,指尖触碰到那个梅花状凹痕。那是有一年发洪水时,被学生从家里带来的煤油灯砸出来的,岁月的印迹在这凹痕里沉淀。角落里,墨绿帆布罩着的是一套多媒体设备。
  “张老师,您要的石灰粉。”一个穿褪色红校服的男孩气喘吁吁地跑进来,慈善协会捐赠的书包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背。在教室的最后一排,女生们正忙着用旧挂历包新课本,窸窸窣窣的响声恰似春蚕在啃食桑叶。
  明德接过装石灰粉的塑料袋,转身掀开帆布。布满裂缝的黑板宛如干涸的河床,底下赭红的砖坯裸露在外。1985年刚被分配到这所山区中学时,他亲自用石灰水和黑漆刷出这块黑板,那时用的粉笔还是从乡供销社买来的散装货。
  “今天讲《劝学》。”明德从铁皮文具盒里拿出半截粉笔,他身上那件蓝布中山装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。教案本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纸,那是1996届学生春燕写的作文——《我的老师》,上面写着:“张老师的搪瓷缸里总泡着胖大海,批改作业时眼镜老是滑到鼻尖……”
  教室后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几个蹭课的老乡蹲在门槛外,解放鞋上还沾着泥。在2003年“两免一补”政策实施前,这样的场景每天都能看到。那年,他为了追回六个要南下打工的女生,在家访途中摔倒在山道上,瘸了半个月。
  粉笔头在黑板上停顿了一下,粉笔灰簌簌地落进裂缝里。明德恍惚间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黑板前摇晃。教室里的八瓦节能灯管是脱贫攻坚那年换上的,在这之前,用煤油灯的时候,他的影子能把整面墙都占满。
  “故不登高山,不知天之高也……”读书声在瓦房里回荡开来。明德穿着胶鞋的脚在地上轻轻打着节拍。20年前,他们就是这样读《劝学》的。那时,房梁上悬着接雨的塑料布,读书声和雨滴声交织在一起,仿佛在比赛谁更响亮。
  磁带录音机的按键突然“咔嗒”一声弹起,惊飞了窗外的麻雀。这台1995年县教育局奖励的录音机,今天播放的是2008届学生的晨读录音:“积土成山,风雨兴焉……”当年梳着羊角辫的领读女生,如今正在镇中心小学教语文。
  后窗玻璃映出几缕银丝,明德扶了扶缠着胶布的老花镜。去年新分来的师范生总劝他用PPT教学,可他怎么也改不掉手写板书的习惯。智慧黑板装在新建的教学楼里,但他坚持要在这老教室里上完最后一课,因为这里马上就要改成乡村振兴展览室了。
  “老师,看后面!”一个穿牛仔裤的男生突然举手喊道。明德转身时,帆布“哗啦”一声落下,智慧黑板第一次亮了起来。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电子屏上碎成光点,四十年的时光仿佛在屏幕上缓缓流淌:1993年暴雨冲垮教室,他和学生们在板栗树下上课;2008年汶川地震后,他和学生们在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里上课,作业本上总有防潮包的香气;去年刚毕业的晓娟出现在视频里,她正在师大读公费师范生……
  “这是我们做的课件。”班长举起新的触控笔,屏幕上出现了泛黄的作文扫描件。春燕的《我的老师》旁边弹出新注释:“现为县一中特级教师”;2005年阿强写的《山那边的海》下方浮动着实时地图 ——当年那个总望着高速公路发呆的男孩,如今成了工程师。
  教室后排忽然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,一个穿米色西装的女人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进来,发梢还沾着山雾。“老师,我把新教案带来了。”她是1998年去广东的小慧,如今已是深圳某中学的年级组长,这次是回来对口支援乡村学校的。她身后跟着一个穿蓝色工装的中年汉子,是2001届的铁柱,全县勤劳致富带头人。他正和一个男生抬着一张新讲桌——开学初,他刚给母校捐了五十套新桌椅。
  山风呼啸着撞开木格窗,像个调皮的孩子,不由分说地把讲桌上的备课本吹得哗哗作响,那响声仿佛在诉说岁月的故事。明德按住纸页,上面还留着他昨夜批改作文时不小心睡着划出的圆珠笔印。
  “老师,新讲桌放哪儿?”铁柱搓着皴裂的手问道。新建的教学楼在半山腰闪耀着光芒,玻璃幕墙映着漫山的花栗树。明德却觉得,听见老瓦房的呼吸声、梁柱间的读书声,还能看见砖缝里的粉笔灰、那个永远泡着胖大海的搪瓷缸……这一切都在记忆里鲜活起来。他心中感慨万千,曾经的艰难与坚持,无数个日夜的付出,都在看到学生们长成栋梁之才这一刻得到了最好的回报。
  “就放这儿吧。”他轻轻拍了拍斑驳的讲台,“新麦种总要落在旧田埂上。”他自言自语道。
  暮色渐渐漫进教室,智慧黑板自动调节了亮度。明德在光影交错中举起粉笔,忽然听见山那边传来新教学楼的铃声。这一瞬间,他仿佛同时看到了40年前的煤油灯、20年前的节能灯和此刻的智能光源,在黑板上叠成同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。
  这春天,是山区教育蓬勃发展的春天,是无数孩子梦想绽放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