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田深处有春秋

□邱良清

字数:1638 2025-06-18 版名:文苑
  暮春的风将云絮揉碎在夕阳里,像在靛蓝的天幕中撒了把碎金。我踩着新修的柏油路走过茶园,青嫩的茶芽在风中私语。身后忽然响起拐杖轻触石板的声响,回头时,石老师的白衬衫正晃进一片翠绿里,像只振翅翩飞的白蝶。
  “又来闻茶香?”他抬手扶了扶老花镜,镜片上落着一枚细小的茶绒。运动装裹着的清瘦身子,仍如当年站在讲台上讲课时一样笔挺,只是鬓角的霜色,比记忆里的茶芽更白。
  我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。那时的学校还没有平整开阔的操场,我踩在雨后的泥水里收国旗,裤腿被染成棕褐色,石老师从教室里冲出来,衬衫下摆还沾着粉笔灰,他硬是把自己的蓝布裤子塞给我,说:“真是只泥猴子,不过,教室里得保持整洁,可不能把泥带进去。”那裤子长到脚踝以下,我攥着裤腰在前面走,他在我身后笑出了声,我也跟着笑起来。
  清明的茶园是流动的翡翠。石老师的草帽歪在一边,裤腿沾着草汁,正给我们演示如何掐取一芽一叶,他说:“要像捏新生的小鸡崽一样,轻些,再轻些。”阳光穿过老茶树的缝隙,在他肩头织出金绿相间的格子,我们蹲在齐腰高的茶树间,指尖掐断嫩芽的脆响,混着他偶尔哼起的《采槟榔》,在晨露里酿成清甜的记忆。
  “ 小邱又躲在阴凉处偷懒!”他突然拔高的声音惊飞了一只麻雀。我慌忙直起腰,竹篓里的嫩芽簌簌晃动。他却从兜里摸出一块麦芽糖,说:“今天采得最多的,奖励去县城新华书店挑书。”琥珀色的糖块在阳光下好像会发光。那一次,我看到了琳琅满目的书籍,见识了比想象中更大的天地。
  石老师教我们在茶垄间背《悯农》,粉笔字落在小黑板上,旁边粘着几片新鲜的茶叶。“你们看这茶树,根扎得深才能长得旺。人也一样,脚踩过泥土,才知道什么叫不务空名、脚踏实地。”风掀起他的衬衫后摆,露出后腰处一块淡褐色的胎记,像片被晒焦的茶叶。
  四年级的那个夏天,推土机的轰鸣碾碎了茶园的宁静。村部告示栏上的砖瓦厂规划图,像道刺眼的伤疤。我们蹲在老茶树下叹气,看石老师的白衬衫每天飘进村委会,又在暮色里染着油墨味飘出来。
  “给孩子们留片茶园吧。”他把泛黄的记账本摆在村书记的桌上,纸页间掉出了几片干枯的茶叶——那是我们几年来采茶换学费的凭证。“砖瓦厂能挣钱,但这些嫩芽能让孩子们知道,靠双手劳动才能赚取真金白银。”他的声音哑得像被晒裂的茶枝,在推土机扬起尘土时,张开双臂挡在茶树前,白衬衫鼓成了一面旗帜。
  最终,茶园被保住了。新种的“狗牯脑”茶苗在旧根旁抽芽时,他带着我们埋下了一块木牌,上面是他用烧火棍刻的字:“茶田青,少年勤。”那天他蹲在土坑边浇水,水珠溅在镜片上,映出我们沾着泥土的笑脸。
  如今的茶园换了新貌,矮脚茶树整齐如绿色的琴键,采茶妇女的头巾在风里飘荡,如片片彩云。石老师拄着拐杖走在田埂上,白发被夕阳染成金褐色,像株久经风雨的老茶树。
  “你看这些新芽,比当年的老品种更精神。”他伸手拂过一片嫩叶,指尖带着常年泡茶的淡香。远处的山坳里传来归鸟的啁啾,惊起几缕炊烟。我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:“茶树年年发新芽,人也要年年长新见识。”
  当暮色漫上来时,我们坐在当年埋木牌的地方。他从兜里掏出一块麦芽糖,包装纸沙沙作响。“还采茶吗?采得最多的,奖励去新华书店挑书。”石老师笑着说。我也笑了,仿佛一瞬间回到了童年。糖块在舌尖化开,和记忆里的一样清甜,混着茶园特有的清香。远处的小学校园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,像极了当年我们在茶垄间喧闹。
  石老师望向起伏的茶田,目光温柔。“这村子啊,总得有株茶树。茶在,根就在。”风掠过他的眉梢,掀起几缕白发,恍惚间,我又看见那个穿白衬衫的年轻老师,站在茶田深处,指着天边的云对我们说:“看,那是春天的信。”
  山风渐凉,茶田在暮色里凝成深绿的浪。石老师的拐杖轻点着木牌边缘,那里的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,依稀能辨出“勤”字的左半边,像株永远向上生长的茶树。
  远处的炊烟裹着炒茶的香气漫过来,我忽然懂得,这株茶早已不是草木的根系,而是一代人用青春浇灌的精神原乡——当城市的风掠过丘陵,当推土机的轰鸣远去,总有些东西要在土地里深深扎根,比如茶,比如教孩子们抬头采茶、低头勤学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