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川上的旗帜

□欧兢兢

字数:1222 2025-05-21 版名:文苑
  晨雾未散时,我总看见卓玛阿妈的转经筒在晨光中旋转。这位裹着绛红色氆氇的老人,用皲裂的手掌托起糌粑团子,喂养那些怯生生的小藏羚羊。她的影子被初阳拉长,斜斜地投在缀满露珠的高山蓼丛中。
  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牧场里,万物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。野牦牛的犄角刺破晨雾时,我总误以为那是移动的黑色花岗岩;藏野驴的剪影掠过山脊,像被风揉皱的黑色绸缎。卓玛阿妈教我辨认岩画般的兽踪:猞猁的梅花掌印总带着棱角,棕熊的爪痕里藏着地衣的碎屑。当她的铜铃在腰间轻响,整片草原都屏住了呼吸——那些总在镜头边缘徘徊的生灵,此刻竟从雾霭深处缓缓现身,如同朝圣者走向神山。
  巡山第七日,我们在雪线附近遇见采冬虫夏草的队伍。他们匍匐的脊背在裸岩间起伏,像大地上生长的黑色蘑菇。卓玛阿妈说,这些把脸埋进腐殖土的人,是在用体温焐热高原的血液。有个扎着红头绳的姑娘直起腰,指尖还沾着湿润的泥土,她递来半截冬虫夏草,说:“尝尝吧,这是雪山给世人的糖。”
  在冰川观测站的日志本上,次仁工整地记录着:冰舌后退17.3米。冰川融水缓缓汇入长江,这是不是冰川另一种意义上的重生?
  古冰川的呼吸在正午时分变得清晰,姜古迪如冰舌前端的溪流泛着点点蓝色。当登山队留下的蓝旗突然闯入眼眸,我忽然明白为何藏族人总说雪山有魂——那抹蓝色在亘古冰原上猎猎作响,像极了朝圣者头顶的经幡。
  暮色四合时,我们常在牦牛毛帐篷里煮酥油茶。卓玛阿妈把新挖的人参果埋进热灰,煨出的香味让凛冽的寒风都变得温柔。她突然指着帐篷外说:“看,长江在说话。”我跟着望去,只见冰川融水正漫过鹅卵石,在暮色中折射出细碎的金光。那些被流水打磨得浑圆光滑的石头,是否也记得远古时期冰川的温度?就像此刻在卓玛阿妈眼角绽开的皱纹里,我同时看见了少女的羞涩与老妪的慈祥。
  次日攀爬碎石坡时,我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被山风掀开,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去年在冈仁波齐峰转山时拾得的鹰羽。“带着它吧,这是苍鹰赐予旅人的旗帜。”卓玛阿妈拿起羽毛,轻轻别在我的登山帽上,“不过,人终要成为自己的旗帜。”
  在海拔五千米的垭口,我们遇见了一群迁徙的蓑羽鹤。它们修长的脖颈划破云层,灰蓝色的羽毛掠过经幡,仿佛天空写给大地的诗行。卓玛阿妈突然开始吟唱古老的歌谣,苍凉的调子撞在冰碛丘陵上,惊起几只岩鸽。她说这是格萨尔王时代的歌谣,唱的是雪山如何将泪水化作江河,唱的是生灵如何在轮回中彼此成全。
  离别那日,卓玛阿妈执意要送我到楚玛尔河畔。她将转经筒系在我的背包上,铜铃在风中唱着欢快的调子。当越野车扬起沙尘时,我看见她单薄的身影逐渐与褐土融为一体,唯有那面登山队留下的蓝旗,仍在远处的冰斗间飘摇。后视镜里,长江正以婴儿的姿态,蜷曲在姜古迪如冰川的怀抱中。
  回城后的某个雨夜,我忽然读懂了卓玛阿妈说的“成为自己的旗帜”。在城市的钢筋森林里,我们何尝不需要一面精神的旗帜?当生活将我们抛向陌生的山脊,露珠里苏醒的草原,冰川裂纹下流淌的雪水,陌生人掌心残留的冬虫夏草的清香——终将在某个清晨,化作支撑我们继续跋涉的力量。